蒋丽英【再读中秋月】
辽阳/蒋丽英
中秋,刚从暑热中走出,还未体会白露的寒凉,正是一年里天朗气清的好时节;此时运行到天赤道的圆月,因接受最多的阳光而格外明亮晶莹。她给阖家团圆举杯赏月的人们带来无尽的幸福与欢乐。
曾几何时,中秋月之于我却有着不尽的心伤和怆凉。每个中秋,都是我愁肠百结独品孤独的日子。我愿一个人静静地凝视天上的圆月,那月光就像小妹的眼睛,温婉而纯静。她是因患“板儿病”不治而逝的!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中秋之夜,小妹干裂的嘴爆了皮,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月光使她原本没有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这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大口大口地喝水……邻居奶奶说,赶快送医院吧,这孩子怕不行了。母亲却淡淡地说,死就死了吧,一个丫头!听了母亲的话,小妹拉着我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微闭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她看着我,那目光是那么复杂,是求助,是哀怨,是不舍……我挣脱了小妹的手,可我却永远也没有挣脱小妹的目光……
小妹走的时候连一片苇席也没有,只一捆稻草便裹住了她瘦弱的遗骸。奶奶找来邻村的哑巴给扔尸体,哑巴要五块钱。母亲说,你走吧,孩子治病我都没花钱!按当地的风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是不能走门的。母亲自己把小妹夹在腋下,跳窗走了出去,那么干脆,那么决绝!小妹的脚还露在外面!
母亲在焚烧小妹的衣物时,我偷偷藏起了包裹她的垫子,那是外祖母用碎布堆成彩凤图案的垫子,快五十年了,它依然保存在我的衣箱里。当时我藏起的还有我家的户口本,上面的第五页上写着“次女,蒋丽明”,下面有个细长的红印,写着“报销”两个字。那是小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印迹,换户口本时母亲把它从我的书包里翻出上交了……
从那时起,我不再是天真快乐的小女孩儿。我不明白,母亲的心怎么那么硬那么冷,丫头在她的心中怎么连五块钱都不值?!我常冷冷地观察着母亲把家里仅有的吃食偷偷塞进弟弟的嘴里,冷冷地承受着因弟弟被邻居的小孩儿欺负而遭到的责罚。无论母亲怎么打骂,我从未屈服,也因此而更不招母亲待见。终于,在高中可以住校的时候,我离开了家,有了我自己的空间。我也再没有回家过过中秋节!
记得第一个独自在外的中秋之夜,老师同学大都回家团圆去了,路远没走的也在操场上嬉戏。我不会参与其中,总觉得这个日子的欢笑是对自己情感的亵渎;我也没有看书,这个时候为自己的前途忙碌是对小妹的不敬。这是只属于我自己的夜晚,一个人在月下徜徉,让心底的哀怨与思念恣意流淌。我只要看着天上那湿漉漉的月亮,就会看见小妹的目光,那含着眼泪的目光!
也是在这个中秋,我遇见了第一个可以称为白马王子的朋友。他是父亲工友的儿子,大学毕业实习来我们学校。他的语文课深深打动了我,他的学识才气让我折服,他发表的作品令我心驰神往。在我高考成功来到金州的第一个中秋,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情书。然而,我最终婉拒了他的追求,因我不能面对他秋月般的目光——幽深、哀怨、淡漠。那不是这个时代的青年男人该有的目光。他幼年丧母,一生也没有从继母嫌弃的阴影里走出。
那时改革开放春潮涌动,各行各业的建设轰轰烈烈,济身改革报效国家,青年学子个个跃跃欲试,那是怎样的精神风貌!我们怎么能不投身其中而整天期期艾艾顾影自怜呢?在百姓的腰包鼓起来的时候,我原谅了母亲;在人们的饭碗里有鱼有肉的时候,也理解了他的继母!如果不是因为贫困,母亲怎么能不给小妹治病?如果不是粮食短缺,继母怎么能不让丈夫前妻的儿子再添一碗饭?我曾努力劝他振作崛起,敞开胸怀无孚于火热的时代,无孚于青春的年华。我书信频频推心置腹,他却沉溺过去不肯自拔。终于,我们异路殊途音空信杳……
“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百姓生活的变化天翻地覆,全民医保不会再有哪个家庭放弃疾病的治疗;餐桌丰盛得只讲营养口味而不会只为果脯……再读中秋月,她是那么皎洁,那么宁静,那么安祥,旧时的感伤与辛酸已不复存在,是人已过了善感的年龄,还是富庶的日子消退了多愁的情愫,我不知道。
作者简介:
蒋丽英: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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