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雪殇(小说)
长寿蜷曲着身体。
他其实是想躺着的,他的身体是处于完全放任状态。地方实在太逼仄,伸展不了胳臂腿儿,就像他早时在娘肚子里,就那芽状。他听到有声音传来,像隔着一层什么,咔嚓嚓响哗哗响。
他觉着自个人是在梦里,飞呀飞呀,芦花一样,轻飘飘的。有风吹来呢,他就飘浮起来,四周光线暗暗的,顶头有白光呢,那白光圆圆的,圆边粗粗糙糙的,像井口。他就向着白光飞去。他像井里飘出的一团雾。外面咋就那么亮白呢,那团雾被白色刺透啦,就碎啦散啦,和天上飘下雪朵一样啦,洒到了地上。
有颗毛竹受不了啦,驮不动雪啦,腰就折断了,发出骨折的声音——咔嚓嚓咔嚓嚓。伏在竹上的雪没了依靠,就纷纷跌落——哗啦啦哗啦啦。竹林又安静了。细听,天上飘落的雪,落在积雪上、树上、竹子上,挲挲地响,连片地响,细细的,无边无际哩。
他把碎了的身体,又重新捡起来,拢在一起,成团啦,找到废矿井口,回啦。
后脑勺咋了,像是隆了个包,发酵了,膨大了,成瘤状了。他想摸一摸脑袋,使劲啦,却不见提起手来,又咋啦,手好象没连着身体一样,想动动脚,也使力啦,没感觉有腿动,腿脚好象也离开身子啦。
模模糊糊的,睡着了一样,可长寿明明觉得,自个人还是在睁开着眼。就懒懒地瞧一下,娘耶,咋那么多人哎,咋哪儿都挤满了人啊,挤的连缝儿都没有哩。这是在洞里哎,洞壁上都挂满人呢,自己咋就半个身子埋在腐叶子里呢,烂树叶子都满到胸脯上了哩。人多呢,站着蹲着挂着的,都有呢,大大小小,男女老少,高低胖瘦的,人挨人,人挤人,一个个还重着人家,一层一层的,叠起来一样,咦,怪得很,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呢。
长寿捆了捆眼,又摆了摆耳,可就是看不着高岭村哩。长寿就想飞呀,坤开了眼,挑起了耳,瓢泼过去一样,人就从一溜烟里,升腾起来啦。眯缝着眼,长寿看着一个人困在枯井里,微微一息。一息里,腾云驾雾,骑着千鹤,一跟头,管跑十万八千里呢,就看着高岭村啦。
一入冬,高岭村就不是高岭村啦,山不是山啦。
树上光秃秃的,风一刮,呜呜的,跟夜猫子哭一样。树一秃,就显得空空落落的,怪荒的。风就一下子灌进了村子里,吹起灰尘忽悠悠地转,落得四零八落的,嘎嘣脆响,满身满嘴的就都是泥巴。草都枯黄黄地,支棱着,扎在地上。日头一照,焦烘烘地,点一把火都能烧到天上。没了树叶子遮挡,也没有草叶子铺地,高岭村就一下子空啦。从村子南头一眼就管看到东头,从东头再一抬眼,就管看到西头,再眨巴眨巴眼,排岭山到石耳山,都一下管看透,不碍眼得很。公鸡一叫唤,回荡荡的,水波一般,从高岭村荡悠悠跑到了石耳山,再从石耳山荡悠悠漂到排岭山,然后就飘飘忽忽的,就走了十里八里地,都管跑到山外了。没啥挡着,还不就跑到天边呢!
高山上,就是和山外不一样。都什么时候了,山外面迟迟不肯见冷,高岭村就见雪啦。起先是小雨打头,地湿了,那凉风嗖嗖地就往衣缝里钻,人就打寒噤呐。
把人往家赶。然后就啪啪啪下起雪籽儿,把那还不肯下树的黄红叶子,敲得个七零八落。头籽落的稀,大粒着呐,就是小冰雹哩,落一阵后就密了,粒也小了,粟米那么大,沙沙响。籽撒上个半钟头,花骨朵似的雪就引来啦。也是先疏后密,大朵变细朵。
再看高岭村就混啦,山也浑了,天也浑啦,天地不分啦。
地里也就没啥活计,人就变懒啦。风又那么大,直吹,怪冷的,就都缩着手,袖在袄子里,拿出大火盆,毛碳装上啦,锅窝里撬出火,畚进火盆。三三两两,把过四脚凳座着,围着火钵,眯缝着眼,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话,东家长的,西家短的。火钵暖和着呢,顺着手掌脚背,滋溜溜地都管钻到身上。猫也懒了,狗也懒了,趴着,窝着,也拣着火钵边暖儿,就搁人身边儿,懒洋洋地。除非人家家里有菜请饭,不然就连吃饭,都端着碗,猫在火炉边。
人都息着,长寿正忙呢。
快过年了,学堂快要放寒假,要期末考试呢。要小孩快点复习,临时抱个佛脚也好,还是有作用的呢。总不能全乡挂尾巴吧。自己就住学堂隔壁,晨早总不能比小孩家去教室迟吧。教室泥墙,六月天日头晒晒,都裂开了哩,特别是墙角,指头也能伸进去呢。这种天气来了,风就从那些缝里往里钻呢。还有大窗门,没有玻璃,塑料纸烂烂的呢,早老化掉了,用力吹口气就能破,没办法呢,只好弄报纸糊,贴膏药似地,贴不全啊,窗门太大了呀,一屏墙窗门占去三股之一,没有那多报纸呢,就东补一块西补一块,两天风一吹,报纸就浮了就翻角了,风再一吹,翻书似的。人在教室就听着报纸被风吹得嚯嚯嚯响呢。
真还不如小孩家哩。每个小孩家都拎只小火宠哩。家家都有。细竹蔑编的壳,里面盛只小铁锅,垫底灰,添上火,敷上一层簿灰,加上竹编的方格圆锅盖,提在手上,方便哩。脚冷,两脚搭在小火宠盖上,不多会儿,鞋暖啦脚底热啦,暖和由下往上传遍全身啦。小孩家家都缩着脖子,猫在桌后看他讲课哩,看他一张口就喷出一团雾气呢。
那小子还是来了,不错。那小子没有带小火宠呢,在最后,靠近后门,两手拢在一起,搁在桌上,下巴就搁在拢着的手上,盯着他看呢,鼻子底下,黄黄的一帘液体,缓缓而下,都漫到上嘴唇了呢,都要流进嘴巴了呢,他就刺溜一声,将那帘液体倒流了回去,稍后,更厚更浓的黄色液体又缓缓而下。唉,没娘的孩子家,就是可怜些的,怎么就不穿袜子呢,那解放鞋也不保暖啊,那衣服,一看就是他老爹的,里面一件蓝色棉毛衫,袖子太长了啦,都长出手指了哩,不过正好不露手指头,暖和些呢。哎,外面那衣服,也不知道谁送的,袖子只够手臂一半。
他娘在山外一个酒厂打零工,洗酒瓶呢,不知是被鬼迷了还是没有魂了,跌进了酒糟池,淹死了。这小子刚上一年级,就不来上课啦。长寿来了,这小子也来了,说是喜欢听长寿老师讲故事哩。
有天,下课时,他趴在讲台上,死死盯着长寿。都被他盯慌了。这小子个子比同年人大个些,脸宽,后脑勺特大,像隆起个大包。盯人往死里盯哩,眼珠都不带转的。终于狠狠吸了口气,说,老师,你就不要走好了,就到我们村过日子好了。
长寿“0”着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其他几个小孩家聚了过来。有个叫冰的男孩,鄙夷地看他一眼。那就叫老师打一辈子光棍?亏你想的出来。
没有这个意思,我想好了,我大姨是媒婆,可以帮老师讲个女客,我叔叔是木匠,可以帮老师做家具。
冰仰起头,仿佛在看着教室上头的房梁,眼珠子也往上顶。梁角有张蜘蛛网,网上有只长脚蜘蛛,正绕着圈儿玩。冰仰了分把钟,把头摆正,看着这小子,嘴角歪了歪。好,晓得你大姨会做媒,那你叔叔做家具不是把老师的钞票都赚光了,那老师吃什么?
那、那、那。
那什么那,你叔叔你作得了主不?
是哩,都快三十岁了呢。爹什么都不明说呢,喝了两口酒,话就多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看见啬啬之前,他还真没有想法。他想找个好工作呢。他觉得有好工资才有资格讨女客呢。
他没有工作。爹找熟人,等了小半年,才有消息。是个什么机械加工厂,跑过去一看,不像个厂哩,总共十几个人,几台车床,给别人加工零件的呢,活有一搭没一搭的。厂房哩是租人家的场地。他想象里工厂应该是大片地方,大厂房,高楼房,工人呢稀里哗啦有个几千人,热闹哩有伴呢。
干了些日子,来来去去就那几张老脸。他实在感觉不出自己这样干下去有什么出息的。就怠工,后来干脆不干了,家里蹲。
爹也不在意,爹的意思是做个工人,本来就没有出息的,家里蹲就家里蹲吧。
再过些日子,爹说:你代课去吧,不管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先教个几年书再说吧,咱家的人都是教过书的,书乡门第,就你不是,教个几年,你也就算是知识分子了。
长寿就不存在同意和不同意,反正现在没有工作,干就干呗。
爹说:高岭村,那驼背老师说生病了,都停课好多天了。爹继续说:校长也知道那驼背是装病哩,是不愿意在高岭教书哩。
教书哩是育人子弟,形象总要吧。就上街买了件便西装,还没穿哩就皱了八叽的。刚买来不能直接穿,脏哩。说不能水洗,水洗了就变形了。就拿去干洗店。啬啬笑脸好,脸孔白净清爽。长寿回家就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脑瓜里都是啬啬的脸啬啬的笑。第二天他又去了干洗店。啬啬说,那有这么心急的呀,都说三天以后才能拿呢。哦哦哦,长寿就觉得尴尬,只好说我忘记了,这样吧,你晚上有事不,我们去县城玩。
好呀好呀!啬啬应的很痛快,都超出长寿的预料了。
后来啬啬告诉他,算命的说我以后是吃教书饭,看见你来干洗店,我就知道那算命的算得太准了。
长寿才不相信呢,嘴上当然不能说,乐的啬啬这么认为,好事情哩。
互相都去见了对方的长辈,两人关系算是初步定了。定了关系,长寿走的安心了。去了高岭,就不容易回来见啬啬哩。去高岭有三条路好走。最远的是公路,远,遇陡山就绕,绕成羊肠子,见高山就走三角菱,苦了两条腿走路的人。是碎石路,到不了村,离村五公里处,就没了,断了头。这公路是早年地质队修的,好多年后,也没见勘探到什么,就撤了。路长年没有车走,就荒了,成了草地,有些路段,反复被雨水冲刷,路面凹成水沟沟。最合适的一条路,只需要快走五个多钟头。小路。小路进山,绕着山脚走,经过三十六个弯,到了高岭山脚,就需要走山路了。那山呐翻过一座,又要翻更高一座。高岭人的祖先厉害哩,用石块砌了很多石阶,像楼梯哩。
还有条更小的路通高岭哩,是顶近的,大概走三小时。但最难走哩,小路都在树林窝里毛竹窝里,路不像路,荒哩。长寿小时候走过一次,都记不清楚路了。
高岭上年纪的老人,叫长寿不叫老师,叫先生的哩。
长寿不欢喜出门,没有串门的习惯,跟人家没有天好谈哩。日里都在教室里,陪陪小孩家,放夜学后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书,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有一夜奇怪,正在看书哩,窗门啪啪响,还以为泥墙漏沙泥哩,就看窗门那边的墙顶,在想:我这里还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啊,老鼠来做什么。他就是这么想的,是老鼠爬墙挖洞哩。啪啪又响,飞进屋里几块石头。不对,是有人丢石子。更奇怪了。就出到门口。屋里的灯光,见门开了,也就跟了出去,在门口投下一块不标准的长方形亮影。有两个人从黑里闪了出来,站在长方形亮光里,背后的地上,就躺着两条人影,细细长长的,晃头晃脑。
你就是长寿?一个小个子问。
对,我就是。长寿答。他本来想问你们是什么人,来找我什么事。却没有说,他觉得问了白问,既然找上门来,他们自然会说。一看就知道不是高岭的,一听说话的口音,就晓得是乡上的人。
那两人缩头缩脑,通过门看他房间。看了会,也不理长寿,一前一后就进了房间。小个子在前,满面大胡子的在后。房间里简单,一桌一椅一床,通间,风直笼统闯进门来,就撞到里墙,碰了壁,回头,不带犹豫的,又出门去了。
小个子男人脖子左扭,然后右扭,然后仰头,然后回头看着长寿,眼睛眯成一线,嘴角往上挑了挑。他咳嗽两声,提手背嘴上贴了贴。还好还好,在高岭,你也算是个人物咯,讨个本地的老婆应该没有问题,是不是?
啥里意思?长寿想。嘴上嗯嗯应着。
这不结了嘛,就不要追着啬啬了哇!
哦,原来如此。长寿说,你认识啬啬啊。
放你个屁。络腮胡子突然说话,眼睛瞪得像牛卵子,说话腔调像吃了生米。雕老早就跟啬啬好了,你识相点,不识相就拷死你!
哎哎——胡子,别乱来。小个子伸手做了个举手的动作。
哦!络腮胡子就退后了一步,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声音明显弱了,像个小人家认错辩解。雕你那个飞腿功夫那么好,先飞他两腿,看他敢不敢老!
一边去。雕皱了下眉。粗鲁。
哦!络腮胡子又退后了一步。垂下头,不再言语。
你算是有点文化的人,有些道理你应该懂的。小个子说,我今天和胡子来,爬了五、六个钟头,你想想看,啬啬肯定不愿意跟你来这么个山上过日子,是不是?
嗯嗯。长寿应着,心里在说,鬼跟你说过我要永远在这里过日子?当我就是高岭人,搞错没有哦。
这就对了,你也明白了不是!小个子乐了,递了跟烟给长寿。长寿呆了下,接了,塞进嘴里,摸了摸口袋,没有找着火柴,又把烟摘下。小个子就打上火,递到他面前,他又重新把烟塞进嘴里,烟头凑到火上,哧哧连吸两口,烟就着了,他却咳嗽起来。小个子就笑了,那笑脸是仿佛是看见他喜欢的可爱人儿哩。哈哈,学着抽,男人家要学会抽烟,女人都欢喜些个。
走时小个子还回头摆摆手,不忘吩咐一句:只要以后你不去寻啬啬,我们就是兄弟,你就什么事就招乎一声,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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