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不能优雅地老去

原创 水笑莹  文起来不错

大概在十几岁的某一天，我忽然为“人终究会老去”这个命题忧心不已，触发点大概是在某次家庭聚会上见到了太奶奶。

在我的印象里，太奶奶还是那个七十来岁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会一个人搭乘班车来看我们，会拿旧报纸和秋天新收的麦梗给我们做扇子。然而八十多岁的时候她忽然像是被整个社会抛弃了，先是班车司机再也不肯载她了，尽管她一再声明自己完全受得了闷热的空气和颠簸，司机还是不愿意承担风险，再来就是外婆的死对她的打击，在乡下有这样一种说法，父母活得太久会夺去子女的寿命，于是我见到的八十多岁的太奶奶，已经是一个目光浑浊，神色哀伤的老年人了。

到今年她九十六岁，好像所有人想到她，都会说“再过几年就是百岁老人了啊”，她已经活成了一个长寿的象征了，大概谁也不会太在意她活得怎么样了，这些年到底有没有消化好丧女之痛，在同龄老人大多往生的时光里怎样孤独地生活。

希腊神话中有一个著名的西比尔女巫，她帮助伊尼斯通过了地狱，太阳神阿波罗准予她永生的特权，然而她偏偏忘记了永葆青春这回事，她像常人一样日渐干瘪衰老，永生却变成了无法逃脱的枷锁，到最后男孩子们问她：“西比尔女巫，你想干什么？”她只说：“我想死。”

原来很多年以前，人们就已经借西比尔女巫的口倒出了对衰老的惧怕，衰老意味着年轻时稀松平常的事情变成了奢侈，绝不仅仅是日复一日不断冒出的皱纹和白发这么简单，从皮肤到骨骼到血管，时间一点点蚕食着躯体。四十岁以前张曼玉会告诉你怎样提拉紧致，六十岁以后你不被卖假药的骗社会就认定你是个精明的老人了。最近自媒体不断告诉我们“优雅地老去”这个概念，街拍的老人纵使鬓如霜，也能熟练地使用发胶。  

但我告诉你，要做到这一切，并不仅仅是有心优雅地老去就行。首先，你必须能够足够幸运地避过致命的疾病，外婆去世前饱尝风湿之苦，手脚变形，不要说走路打牌，连剪指甲都必须外公来做，若要在世间找出一件比衰老更痛苦的事情，我想就是疾病，无论年轻年老，一旦身体被病魔支配，就意味着被剥夺了生而为人的权利，只剩下无休止的拉锯战，试问一支YSL星辰能解决这衰老带来的蚀骨之痛？

其次，能够优雅地老去的人，必定是怀揣着对生活和自己的热爱，很抱歉，虽然听起来主观，但无限热爱生活，很难做到，这并不仅仅是“悲观者把水仙当大蒜”一句话能解释得通的。我一直很羡慕那些能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人，假使一个人到了七十岁依然能够衣着得体，手脚轻便，眼里有光，买菜浇花养狗收拾住处，那么他背后必定是诸事大体上顺溜，但凡扯上亲人生病，医保失效，或者养老金无望，一切都会往深渊一点点下滑，没错，生活就是这么现实。

微博上大家一致批判一种观点，就是所谓的“养儿防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的确你的父辈们都是有着一份尚算不错的工作，能够攒下一笔钱，还有不错的退休金来支撑，或者经商办厂，有充裕的资本养老，所以你可以在他们尚算健康的时候自由飞翔。但是有太多人的父亲是没有这一切的，如果他们年轻时因为失学而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呢？要么进城为现代化建设搬砖加瓦，要么憋在乡下种田，也没有足够的头脑，哪怕是去做个包工头。所以当我看到老人因为怕女儿的公婆吵闹，骗她说去打工，然后独自在郑州流浪的时候，我感到的更多的是无奈，从这位父亲的话语中我知道，他年轻时必定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不是他不想，而是真的没有能力。反之采访他女儿时，她一直低着头，间或着苦笑，评论里有人说她是嘲笑自己的父亲，是禽兽不如的畜生，是不知父母恩情的猪猡，但她一句“他还记得有这个女儿”，就已经道出了一切，在没有母亲，父亲不尽责的童年里她吃百家饭长大，然后重复父辈的生活，唯一“幸运”的是她是个女人，在婆家还能依靠“生育”换来一席之地，这是很多现代女性所无法想象的，但很抱歉，这也是现实。女权主义者在地铁丢书，在牛津演讲，然而对这个最需要帮助的女人来说，维持好一个矛盾百出的家庭，已经是她最大的努力了。

即使浪漫如叶芝，到老了也是百感交加。写下《当你老了》时他才二十八岁，人生中的黄金时代，有钱有貌有闲，并没有觉得那些皱纹和白发会阻碍他对女神的爱，毕竟他眼前的女神比苹果花还要灿烂，就算老了也会如苹果般芳馥吧。然而当衰老真的来临，他根本没心思管女神了，自己埋头在塔里写诗，描绘对人生的理解，居然悟出了“世间事都是螺旋式循环”这种接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他还说“老年人不过是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因为自知无力对抗衰老，他才会想要在思想上跟年轻人怼一怼。他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优雅老去，虽然他功成名就，但是他想得太多，注定会郁郁寡欢。

赵雅芝也好，赫本也好，这些优雅老去的典范，在我眼里首先都是命运的宠儿，其次是有着开放的心态，不跟自己钻牛角尖，没事做做慈善吃吃补品。如果都像叶芝先生一样年轻时潘驴邓小闲，年老时死磕宇宙真理，到死也只是个伟大的诗人，除非他是个鸡汤文作者，不然诗人是很难不为世间事动容，优雅自得地活到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