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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最昂贵的葬礼

2021-12-09 17:33:10 来源:力透文学 点击:16

     文:陈树

村里最昂贵的葬礼

 

 

                            一  

 

我在巴西临海附近的渔船上,接到了一通父亲打来的卫星电话,父亲说:“本不想叫你的,医生说没个人不行,我这又没个什么亲戚。”

 

“怎么?”我说。

 

“胃癌,晚期了,说是做个手术能强些,得找个人签字。”

 

我立时哽咽了,眼泪止不住地掉。

 

“要是船上不放你就算了,还有三个月,也快。”父亲接着说。

 

我同远洋公司签的是三年的合同,还有三个月就满三年。这三年除了偶尔在各国靠港卸鱼之外都是要在海上的。

 

“就走就走!”我挂了电话,找船长说明了情况。船长打了几通电话后,安排我下午坐快艇上岸,然后坐客机回家,不算违约,但机票钱自己出云云,那时,我已听不真切了。

 

 

                         二

 

我花了三天时间回了家,父亲在镇上的车站等了好久了。

 

我看到他,眼泪就止不住: 他是个瓦匠,皮肤黝黑,身材一度颇壮。可如今,他脸上颧骨分明,身上的衣服,由于少了肉的支撑,都显得格外的大。风一来又全贴在他干巴巴的身上。我勉力地别过头去,擦了把眼泪向他走去。

 

父亲见我背包沉重,便要伸手去摘,我却是不敢开腔,只是用手胡乱地抓着他的手,示意我自己背就好。我的眼泪已撒落到他的手上,他见状只好作罢。

 

他摇摇头,拍了拍我的手肘说:“这干什么?二十多了,叫人笑话!”他虽是在呵斥,声音却是没了根,显现出与他体格相配的虚弱。我努力控制了情绪,站在路边,伸手要打车,父亲便说:"要走回去,走回去。"

 

车站离医院大概有一公里,我坚持要车。

 

“留两个吧,得花的地方有的是。”说罢,他就走了。

 

到了医院,安抚他躺下,我找了医生询问情况,医生是我的远房亲戚,所以,说话透着真。

 

“树啊,还是往家领吧,叫村里赤脚医生给打针就行了,住这也没用。”医生抽着我给的烟说。

 

“不是说做手术能强?”我声音带着微颤说。

 

“不这么说他能叫你回来?再三个月你回来连坟都不知道在哪。”我知道他说的可能是实话,但我真的不能接受,我两眼通红地说:“还是做吧,我这发了二十七万,明后天就打过来了。”

 

“树啊,我不熊你,往家领吧,花钱没用了,他过来的时候就是晚期,连肠子都长满了,手术做不成了!你爹就指着你剩俩钱,等着你说门媳妇好过日子,回去吧,啊?”

 

我回到病房时,父亲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去办出院了,我忙说:”你这干什么,不做手术了?"

 

“不做了,不做了,怪遭罪。”他心疼钱的样子真是叫我讨厌。

 

“命花钱买不划算么?”我踱步抢下他手上的暖瓶等物,瞪大眼睛看着他说,“做!遭罪也做!得活!”

 

父亲拍了拍我的手肘,声音竟也哽咽说:“我自己有数!你能回来就行了,旁的我不要,家,回家,回家。”说完,他也哭了。

 

我不记得他哭过,从没有,就连我小时候我妈跑了,就剩他和我的时候也没有。

 

他是个坚强的人,是那种老派的坚强,从不向人展示软弱,如今他却不得不向儿子低头,竟是央求儿子别花冤枉钱。强如父亲,硬如铁的汉子,老来之境竟如此,着实使人不忍。

 

                           三  

 

回家后的几天,父亲醒着时只是跟我说话,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输液由村里的赤脚医生来打,只是父亲坚持不肯打营养液,嫌它贵,又说吃饭也是一样的。可就连只有汤的小米粥他喝下去也是要吐的,他反复喝了几次又吐了几次,终于不再喝了。

 

我难过极了,家里的光景很是惨淡,他得病后没人照顾,又得自己承受死亡逼近的压迫感,家里的篮子里连鸡蛋都没有。

 

以往家里是从不缺鸡蛋的,父亲生平最喜欢吃鸡蛋。我十七岁初中毕业回家,一直也没个什么正经工作,父亲看不下眼就要总是说我。我十八岁那年,随人去了南方,两年没有回家。其实两年有大半时间也没有工作。

 

等到回家时,身上除了车票外再也没剩什么钱。那年,我走到家门口,颇踌躇了一会,下班回家的父亲见我也没说话,开了门便招呼我回家。同年,我又随人去了海上,一去就是三年。

 

到底是,到底是在逃避什么呢?我想。

 

十月的夜里,天已经凉了,我坐在门槛上抽烟,想要仔细地捋出个头绪来。依说二十岁已不该叛逆,我想到那一幕。

 

“你得干什么!”父亲怒吼的脸突然出现了我脑子里:是我走的前夜与父亲在家里的争吵。

 

“我得出去!不在家!”我也那样的与他吼叫。

 

“出去行,非得上船?非得上外国?”父亲卷了颗烟,蹲了下去。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个干瘪的哈德门烟盒,父亲看了看,把手上那颗刚卷好的旱烟递给了我。

 

 

 

                            四

 

想到这里,我从门槛上坐了起来,进屋在抽屉里翻他的烟葫芦。

 

“在找什么?”父亲醒了,看着我在翻抽屉问我。

 

“没烟了,在找旱烟。”

 

“在我炕头。”父亲手摆了摆,指着炕头说。

 

我拿了烟葫芦卷了起来,但怎样也不行,我从没学过卷烟,总想着这种小事不值得去学。父亲伸手把烟葫芦拿过去,大概用了半分钟他就递给我一颗不漏气的旱烟。我看到他躺着卷烟的样子,不由得心酸的厉害,我极力地控制着呼吸,免得哭出声来,我拿着烟就要出去抽。

 

“在这抽,我闻闻味。”父亲说。

 

旱烟味大,我刚抽了两口,房间里的烟味已经很浓了,父亲的呼吸已经不算轻松,我忙灭了烟,又开了窗。

 

半个月后,父亲情况已经很不乐观,他呼吸的频率已异常缓慢,眉头紧皱,像是在与呼吸做斗争。他需要蓄力,用三到四秒的时间蓄力,然后奋力一搏的吸一口气,再以很快的速度呼出,他大概是没有了留住空气的气力。

 

每天清醒的时间,逾发的少了,从几个小时减少到几分钟的过程仅几天;在他尚还可以经得起被人搬动的时候,我便多次要强行将他送进医院,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为此,他还发了脾气。

 

自我回来后,他还从没发过脾气,许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便完全的忘记:我的懒,我的堕,我的叛逆,我的不孝,只把他平生珍藏的软弱与温柔拿出来了。

 

“去吧去吧,嗯?多几天也好,我连件衣服都没给你买过。”我把买来的简易氧气袋插进他的鼻孔,奔溃地用颤抖的声音哀求他去医院,即使知道他不会去,即使知道即使去了也没用,我还是拗不过强烈的自责。

 

“我得跟你爷一样倒在这屋。”他指着爷爷的素描相,那是那个时期的产物,由于没有相机,在舍得花钱的人家,老人去世前都是要画这样一副的。

 

                            五

 

第二天下午,接近傍晚,父亲醒了,而且看起来精神了些。我松了一口气,因为终于不用看着他费力的呼吸了。那是一种折磨,于他,于我都是,我常看他蓄力呼吸的时候害怕他下一口气上不来,那种煎熬几乎也令我窒息。

 

父亲费力地往上抬了抬手,抓了我的小臂,说:“你去叫举重(村里承办丧事的一帮人)的吧,置办都叫宝元,他不能熊你,要紧别让老贤去置办,他不能管你,一不定还弄你钱,记下了?”

 

我强装镇定地说:“又说胡话了,你这怎么了?真老了?”

 

父亲的手垂下了,抬起手,拉我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他睡下了,呼吸的频率变得更慢。几分钟后,他奋力地吸了一口气后,吐出了肺里全部的空气。

 

我趴在他身上大喊:“老伙计!”

 

哭过之后,我便去找举重的,我是跑着去的。我小时候是校田径队的,跑步很是擅长。我刚开始跑起来的时候,就想起了父亲对我跑步方面唯一的一次教导,父亲说:“你跟他比做什么,能跑赢怎么样,跑不赢又怎么样?你跑赢自己不就好了?”

 

“瞧瞧,你都干了什么?!你连件衣服也从没给他买过!跑?!往外跑吧?!这他妈就是你要的自由!”我这样冲自己喊到,骂又不解气,我又朝自己狠甩了个耳光,街上的闲人们大概是以为我疯了,我没有在意。

 

举重的到我家后,开始为父亲换寿衣,寿衣是父亲早就准备好放在衣柜的。换好了寿衣,人们便开始卸门板,然后开始抬他。

 

或许是由于抬动的关系,父亲竟然又有了呼吸,我忙跑到他眼前,大哭着叫他,说:“老伙计你怎么发了个昏?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都给你买!”父亲用手指摇了摇,说:“不吃了,凉水我都喝够了。”说完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举重的人等了十几分钟,又把手伸进他胸膛试了试,确定了之后,把他抬上了门板。

 

 

六  

我用一晚上的时间做了个决定,在第二天凌晨的时候对举重的吩咐:“要吹鼓手,要两帮,三帮也行。扎纸牛马的时候要扎衣服,再去店买一百套俺爸能穿的衣服,要贵的,钱一并算,要冰棺,席面要都是肉。”

 

“树啊,简单点行了,你爸用不上了.....”

 

他话没说完被旁边的人用手肘顶了一下,然后就去照办了。

 

两帮吹鼓手简直玩了命地抖落看家绝活:有啃食砖头的,有不换气连吹半小时喇叭的,有嘴里塞两包烟抽的,因为我从银行取出了二十七万,除却两万,用做置办以及其他花销,剩下的二十五万是我全部家当,我放在了两帮人中间的桌子上,让他们凭本事自己拿。

 

宝元叔终究还是看不下去,过来说了我好几次,我没有在意。

 

出殡的这天早上,我请来了殡仪馆的“孝子”们,他们身穿大褂,头上带着明国时期的圆口盖帽,循着不知哪看来的旧礼,三步九叩的作揖,样子有些不伦不类。

 

但这种事情多是做给活人看,村民们看得热闹,并不关心死者如何。

 

村里人从没见过这么大排场,都跑来看。葬礼持续了三天,嘈杂的人声中,我听到了很多很多的声音。

 

周围人都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我,而且开始有意无意地想躲我远点,我不以为意。他们于我,不过像是这火烧出的黑烟。

 

之后,我在家呆了一个半月余,直到父亲过了七七,我才动身去出海。

 

我数了数身上的钱,还有三千块。但我心里却是轻松了不少,那些大概是我这辈子花的最不冤枉的一笔钱。

 

这,也是我们村里最昂贵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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