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因承载大义而流芳

从重庆朝天门码头乘上游船，趁夜色在波涌浩荡的大江中顺流而下，朝霞升起时分,漂泊至两岸状若刀削斧劈似的高峡崖壁近前，这便是长江三峡第一峡瞿塘峡入口处，号称夔门。“门”前不远处江中凸起一座恰可设置哨位要塞的险峰，便是扬名久远的白帝城。

沿盘山道登入高高的故城遗址院落，环视周天：高山西来，大江东去，峡青水澈，雾霭飞虹；收望眼底：厅堂紧致，庭院幽深，古木虬盘，墨宝云集。置身如此风水宝地，不禁叹服其虽若弹丸，却恰似时间与空间、过去与未来、枭雄的过往与民众的褒贬、搏杀的喧嚣与禅悟的沉寂……凡此种种的交汇集成之点，方可承载如此厚重的历史和积淀如此醇深的故事。

我初识白帝城，还是源于童稚时期家父教诵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唐诗名篇。李白因“安史之乱”累及遭贬谪，心情悒郁地择水路溯江而上赴往新职之地，至白帝城处，忽闻赦罪复职之喜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以致夜不能寐，天刚亮便急急登船返程，《早发白帝城》遂成于大江之上，与江流千古。今于李白福地重温旧句，不禁忽发揣想：平步青云的仕途及疏于设防之心突遇谤伤，李白选择逆水行舟，或许是在刻意营造时光倒流的意境以反思自己？复乘飞舟前去复出履职，笑谑猿嚣夹道亦不能遏止，又何尝不是隐喻嘲讽那些专擅谗言小人终难得逞之窘相，激扬宣示公道自在人心！

再知白帝城，则是进入情窦初开的学生时代。读小说、听评书，坚定不移地将自己划入演义之三国中的蜀国阵营。主公刘备临终前托孤于诸葛亮，即在白帝城。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天之骄子亦不能抗拒，故此章节其时并未在心中激起涟漪几多。随着年龄增长世故俱进，方知托孤之事久有，唯其非比寻常。对于一个权位世袭封建制度仅仅结束百年的东方国度来说，刘备为了身后事业有人担当，提出由诸葛亮酌定可去其族而代之，此事发生于一千八百年前，胸襟宽广令人敬仰；而诸葛亮为了大局稳定与大业推进，虽若行权足以使千夫诺诺、万民愕愕，却鞠躬尽瘁辅助幼主，将华夏民族推崇的忠诚人格打造的至善至美。白帝城托孤故事主角的高风亮节至今被民众交口称赞，其实正是折射出人们对世间尚未绝迹的欲揽权柄为一己之私卑鄙作为的深恶痛绝。

今日身临白帝城，复以被盛唐以来李、杜等一干名仕大家诗书碑林震撼之余，尤为一镌刻清代康熙皇帝题诗的个中故事触动竟唏嘘不止。此地一清代芝麻官，因体恤草民声名远扬被召入京城大都市周边任职，如此机遇确属祖坟烧高香、天上掉馅饼，理应谨小慎微以求自保，怎奈本色不改性情难抑。皇帝贴身侍从不时纵马蹍履麦田，农夫从来无人敢怒敢言，他却破天荒拍案而起，以朝廷律法当责不饶，以卵击石的后果无疑是招致来杀身之祸。幸得康熙帝闻知此事即加干预才免遭身首异处，并被破格提升为监察御史，大约相当于当今国家最高反贪机关要员，直到卸任还乡，还得到了皇帝题诗相赠。百姓爱戴的好官终于在青史上有了凤毛麟角的喜剧谢幕，他叫傅作楫，在危难堪比登天的“蜀道”中安然来去一回，斯人幸甚，多少未泯的血性与良心得以慰藉。

白帝城院内右侧，一幢现代建筑样式的欧式楼房坐落其间，虽与大片古建筑不相协调，却也树木遮掩、花草簇拥、环境静谧、视野广开，人居或办公，舒适安全上佳。其俗称白楼，乃是民国时期“四川王”杨森为“大帅”吴佩孚失势落魄时安排的栖身之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年杨森参与上峰争雄落败遭缉拿出逃，是吴大帅收留庇护了他并委以要职，使其得以安身立命、养精蓄锐、东山再起；五年后，吴在军阀争战中败北被追杀奔命，此时已雄踞天府的杨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该地择佳居为恩公接驾压惊，以利于修身养性、谋划运筹、另图大业。两人的历史脸谱红黑姑且不论，此知恩图报的德行将蜚声中外、流芳百世，君不见因果报应之《基督山恩仇记》跨越时空、地域、人种、阶级得到公认，此乃普世通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人物。作为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的白帝城，如今已是太平世界里休闲游览的好去处。白云苍狗，乾坤挪移。君不见山路上，抬滑竿的汉子身捷似猿；廊桥中，卖木梳的么妹人面桃花。虽可虞文明的积淀被用做生金的沃土、丰厚的史实多成为轻佻的笑谈，却也总不乏有人似我等，为此小城曾屡屡演绎的大义史诗感动仰慕至长吁短叹。联想到自己在职场上打拼经年，从蓝领做至白领，自信豆包不大也算干粮，为避染卑污，故不时将气节葆真的乡眷吴公留下的楹联拈来警响耳边：

得意时清白乃心，不纳妾不积金钱，饮酒赋诗，犹是书生本色；

失败后倔强到底，不出洋不走租界，灌园抱瓮，真个解甲归田。

白帝城遗风长留。

綦建华，生于山东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