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中岁月的句点（十三）

1982年，刘文文从县三中考入了县一中，又是那一届唯一的一个，父亲看他的眼神，总夹杂着几分自豪。

父母都是老教师了，年轻时也在县里任过教，和县教育局的很多人也熟，关系也好。因为我考进了县城，所以，父亲向教育局递交了请调申请，多次找到县教育局的领导说明情况，终于获批，调进了县城。

要告别生活了九年的布依山寨，刘文文的心里多少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如果说，告别布依山寨，刘文文心里只是有些茫然的话，那么，要告别三中、要告别那个温柔女生姚红卫，那就是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他舍不得那个女孩!

那个女生、他的姚红卫!

离别已经注定，再无更改的可能，这就是人生，人生如戏。

如戏的人生，必定有记忆永恒。

一个眼神、一首歌、零碎的只言片语、一个轻抚、一个拥抱…又抑或是、一个落寞的形体…总而言之，一个不经意的刹那，就成了你永恒的记忆!

那个眼神，就是刘文文的永恒记忆之一。

那个眼神，它总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出来：在漫步的时候、在旅途、又或者是、在梦里……刘文文没法准确描述那个眼色，依恋?缱绻?都有，可又不全是。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其实，刘文文这一生，最想忘记的，就是这个眼神，因为这个眼神时常搅得他心神不定。然而，人的记忆不是电脑，按下删除键，再清空回收站，就一了百了。

十年后的一天，终于成家的刘文文陪新婚的妻子回到镇上，病了，独自一人就近去了一家小诊所，看病的竟然是姚红卫。

她无限缱绻地看他，又是那个眼神。

刘文文呆了片刻，连忙转身逃走，他承受不住那个眼神，他怕他会情不自禁、当着她丈夫的面就把她抱进怀里。

姚红卫也没有叫他，也没有追，默默地、信手在处方笺上写下一句话: 穷极一生，心底终归还是有你。

呆了片刻，扯下处方笺，一下，一下，撕了，撕了个粉碎，扔了，吸了吸鼻子，起身去看病人。

刘文文之所以逃之不及、恍若看见鬼魅，承受不住她的眼神只是原因之一。他这所以会这么激动，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看见了她胸前的项链，竟然挂着那颗项坠……

有谁见过这样一条项链：价值不菲的铂金链子，系着的、却是颗廉价得搞笑的玻璃坠子。

那是一颗红色的心形的项坠，是刘文文从操场捡来的。

可笑之人，做的可笑之事。

可笑的年轻人刘文文，捡来的东西，竟然拿去送人!

那时，他暗恋转学而来的沈丽萍。他永远也忘不掉，当他把坠子送给沈丽萍的时候，沈丽萍是怎样的不屑、怎样的嫌弃，嘴角眼神极尽嘲讽之能事!受到嘲弄的刘文文难堪至极，可是，他竟然不思反悔，转手就把项坠送给了姚红卫。

就是这样一个可笑之物，姚红卫却视若珍宝，从收到那天起，她就打定了主意，要让这颗项坠伴随她一生。戴的时间久了，项坠的扣子都磨断了，姚红卫又请人用黄金镶起来，继续戴在她的胸前。

戴在胸前…因为，那里离心最近。

起誓的人多，信守誓言的人，试问，世间能有几人?

匆匆，光阴似流水。

又是多年后的一天，一个阴天，零星有雨。

刘文文没想到会在车站偶遇上她!

匆忙的人流中，刘文文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是凭着感觉认了出来，不由地心里一紧，蓦然停下匆忙的脚步。刘文文可以肯定，人群中，其实她也没有看清自己的脸，只是，自己的停顿感应了她，她也本能地停了下来。

双目交汇，顿时百感交集!

她的眼神、她的那个眼神!

又是那个想忘、却总也忘不掉的眼神，那个专属于他，假装不来，也模仿不了的眼神…那眼神太过依恋，每一次看见，刘文文都觉得承受不起!

他连忙低头想要逃跑，却被她轻轻拉住，百味杂陈的她，百味杂陈地说，因为激动，竟然变得有些口迟：“一直、一直想说、一直想说一声，刘文文，我欠你、一声、对不起。”

她毫不顾及，任由泪水在人潮中滑落。

刘文文心中一疼!

他本想说：“不，不!别说对不起。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可他不敢，他是个男人，他真的害怕，自己也会在人潮中流出泪水!所以，他慌忙地、急冲冲逃走。

对于爱情，伤痛的不是分离，而是相爱的人，不能够在一起……

匆匆的邂逅，匆匆的分别，年少时的恋人，就这样匆匆邂逅，匆匆分手，又各自匆匆，登上各自东西的客列。

他们的人生，注定了不能走在一起。

曾经，刘文文以为，一定会跟她厮守，走完两个人的人生。熟料，人生如戏，命运是编剧，命运还是导演，你只能出演它编排好的角色，演绎它规定好的剧情。

客车在等人。

凑巧的是，透过车窗，刘文文又看到了姚红卫。

岁月的沧桑在她脸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迹，她那美丽形状的丹凤眼，依旧那么美丽，但眼角，已然爬上了鱼尾纹。

刘文文的心，不由地微微一紧。

苍天何以如此弄人，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现在却只能偷偷凝望，暗自唏嘘。

姚红卫也再次感应到了刘文文的凝望，急切地找寻过来，眼神交接的时候，那眼神又来了：外形十分美丽的丹凤眼，眼珠清澈、温润如水!眼眸深处，是她从未消逝、也没有丝毫减淡的爱情……这得有多爱啊，才能始终如一日守护那个眼神!

他们经历过人生的风霜，他们己经很少会哭。可是，不哭，并不代表他们不想哭……想哭而不能哭，这就是人生，留给人的沧桑。

这一次的目光交接，俩人都没有躲闪，无声凝望间，谁能读得懂、那份牵挂那份爱，还有那份、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叹息!

姚红卫微微地笑着，眼中含着泪水。

她默默地拿起项链，贴在她的面颊……刘文文看见，那上面仍然系着、那颗，红色的、心形的、玻璃的项坠。

又下雨了。这个县城，最不缺少的，就是雨!

刘文文这一生，讨厌雨，又感念雨!他生命里匆匆过往的爱情，节点都发生在雨里。

思绪又回到1982年。

那天，刘文文也是在雨里等来了姚红卫。

那天，刘文文已经回忆不起太多细节，他只记得，他搂住她的地点叫野猫洞，他搂住她的时候天空下着小雨，她浑身颤了一颤，羞涩地低垂下头，羞涩地半依偎在他怀里……他脱下外套披在她头顶，她又给他顺过来一半，就这样，年轻的爱情，在雨里偎依。

年轻的心不知道岁月!年轻的心啊，你若不弃，我必不离!

1983年夏天，又是在一个雨里，一个女孩来找刘文文，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节点发生了改变!

一个女孩，一声小舅，彻底封杀了刘文文和姚红卫的爱情。

那是刘文文的侄女，大姐和前夫所生的闺女，比刘文文小五个月。

刘文文的心随着侄女的话语逐渐被掏空，到后来，他脑海一片空白，他甚至都不知道，侄女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痴痴地迷失在夜的雨里。

几天后，缓过神来的刘文文，给姚红卫写了最后一封信。

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语：曾以为，你若不弃，我必不离!而奈何，苍天弄人，人生如戏!

姚红卫的回信也只寥寥数语：天有多长?地有多久?穷极一生，心底始终会有你。

刘文文看见，淡蓝色的信笺，满是发黄的泪痕。

刘文文在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然后，平静地去上晚自习。

各自东西的客车启动了，擦肩而过，各自东西……

在交汇而过的那一刹那，刘文文看见，她美丽的丹凤眼那么缱绻，眼中，噙着泪水!

姚红卫有一个哥哥。

那天，刘文文的侄女告诉他，她和姚红卫的哥哥，发生了、本不该在那个年龄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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